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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象世界里的生产

文:邱黯雄

这是一个关于生产的展示,这个展览的缘起并非学术,而是一个事件给我们带来的困境,为了摆脱困境,我们不得不想办法,最后我们决定做这个展览,这是我们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之道。另一方面,这个展览也是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以及去探究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一个契机。

一个世界由一只狗牵引从彼岸到达我们身边,这个世界是一段美好的描述:“在地中海著名的嘎纳海滩边上,有无数的闻名世界的美女俊男,重要人物,他们万众瞩目,引领潮流,举足重轻。而这个遥远的世界会与我们发生关系,一只狗,由我们生产的狗,将会出现在这个举世闻名的聚会中,与他们相近相亲,甚至成为他们的家中陈设。这只狗奇妙的将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连为一体。它是来自彼岸的一个灵魂,在这里获得无数物质肉身,而后重归彼岸,修成正果。

这只狗串连起来的两个世界互为虚像,我们有无数关于西方的描述,有无数来自西方的知识,思想,影像,声音,这些关于西方的一切是西方对于我们最真实的存在,甚至比远在天边的那个真正的西方更为真实。我们对于西方,恐怕是更为简单的几个词语几个画面就可以容纳的世界。只有这只狗是这两个世界中的唯一实存之物。它也是能为这两个世界的实存作证的目击者。

我们的任务是生产,关于物质的,材料的,技术的,我们需要关心的是角铁,电焊条,木工板,铁丝网,十字花,石膏,玻璃钢,红料,白料,上泥,开模,模线对齐,纸砂,水砂,打磨,抛光,烤漆。对我们的要求是:准确,精致,漂亮,干净,不需要发挥,不需要创造,这样这只狗就能获得与其灵魂相匹配的完美无瑕的肉身。

这本来是一个完美的景观,我们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在观众眼里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这个主次分明的景象本来是非常和谐无碍的,我们也努力想完成这个任务,为那个伟大遥远的聚会服务。

直到有一天,和谐的景象被打碎了,就像舞台上漂亮的背景布被撕开了,露出后台那些冷硬丑陋的控制机关。我们是怎样陷入困境的?什么时候我们的脚已经踩在陷阱悬布的浮土上而浑然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走进了迷宫,却还在看风景?还是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陷阱,全体都坠入深渊,无人幸免?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被遮蔽的也许不是真实,当我们回头去寻找迹象时,只能找到一堆无法理清的叙述的碎片。

在我们完成了大部分的订件时,委托人拿走了一小部分,送去了那个美妙的海滩,却告诉我们剩下的狗他不要了,当然剩下的钱也不给了。工人的工资,厂房的房租,还有为了做这些狗借来的钱,都等着这笔钱来付账。而我们的合同在最后一次谈判中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难道我们可以把那些剩下的狗分给工人们,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几个月来每天从早晨8点钟干到夜里十一二点的工资和加班费?我们可以把狗分给房东和借钱给我们的朋友,告诉他们这是房租和还给他们的钱?我们所遭遇的情况,在中国是常见的,夜以继日的辛苦劳动却不能得到报酬,雇主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不给报酬,劳资纠纷在中国很明显资方是强势,他们占有财富的优势,有更多的权力关系人脉,有法律顾问,有更强的话语权,在中国的外国投资人更有政府的优惠政策,和像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工人的工资只能维持低水平的生活,没有知识,没有话语权,也没有法律顾问,谁愿意为穷人做法律顾问呢?没有劳动保障,保护劳动者的法规形同虚设,资方早已把政府的人搞定了,发生劳资纠纷,警察和军队来对付的不是资本家,倒像是他们的打手,而只想要回他们被拖欠的工资的民工倒成了闹事的不法分子。我们的工人没有闹事,他们已经习惯了拖欠工资的情况,他们只是等待,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拿到钱。这也是普遍的情况,大多的民工只是隐忍,等待。

资本利用劳动力的剩余价值来积累财富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分析的很透彻了,发达国家的资本在中国投资生产的目的也一目了然,因为这里有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中国政府对投资的渴求,这正是资本的乐土。而在资本可以通过金融手段轻易跨越国境在全球游击,乃至可以重创几个国家的经济的今天,我们遇到的这件事是微不足道的,就像身体里一个红细胞,它的生灭无关大局,但这个微小的细胞可以反映整个机体的情况,我们只是生产的执行者,如果有更便宜,更合乎要求的执行者,那么我们的资格就被取消,从这场情景剧中消失了,在这个庞大的景观里,我们的存在并不重要,我们只是生产力的成本要素之一:劳动力,在没有获得雇佣的时候是多余的劳动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是一个新殖民时期的一个标准案例,这件事情浓缩了跨国资本与第三世界劳动者之间的基本矛盾,即资本最大化追求利润和劳动者的权益之间的矛盾,他们表现出对劳动者的同情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他们抱怨工作环境肮脏有害健康,而干净整洁的环境意味着需要花费更多的钱,这时他们的同情心立刻就烟消云散。

发达国家把第三世界国家变成了他们的加工厂,利用廉价的原材料和劳动力,以及货币汇率的差异,赚取巨额的利润,并利用资本优势与先进技术的垄断,逐步占有本地市场。当他们惊呼MADE INCHINA要
占领全世界时,并没有提及谁是MADE IN CHINA的最大获利者,也没有提及一架空客客机需要4亿件衬衫来换取,也没有提及一个iphone需要一个中国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而他们却在引导大众舆论的媒体上正义凛然的指出这些国家的政治腐败黑暗,没有人权。然而,如果这些国家政治不腐败不黑暗,保护人权的话,他们上哪里去赚这么多的钱呢?他们赚的钱里有一部分正是这些腐败和黑暗的功劳。在意识形态和经济决策上他们使用了双重标准,这与我们的富有同情心的委托人是同样的逻辑。所以他们不会为了正义而战,有名言为证:“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正义是给赤裸裸的利益穿的体面漂亮的外套而已。

资本社会对人的异化,虽然是老话题,但是在中国的这二十年来,非常明显的在我们的身边发生,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在改革开放前,中国人生活在意识形态塑造的幻象中,在改革开放后大梦初醒,但很快就投入资本塑造的另一个幻象的怀抱。当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宣布“消费乃是一切经济活动之唯一目的,唯一对象”时,消费引导生产成为现代国家人类活动的主要模式,大众消费其实是资本运作的傀儡,应该说,在今天资本的运作已经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无论是全球化还是媒体信息化,以及政治的博弈,乃至文化的较量,还是你使用的卫生巾或避孕套,都有资本的无形之手在幕后操盘。

消费社会的价值体系是由各种指数构筑的,GDP,CPI,股票指数,期货指数,信心指数,等等,这些指数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精神图腾,当指数上涨时,所有人都感到兴奋,成功,当指数下降时,都感到沮丧,失败。这一景观逐渐从欧美发达国家扩散,直至遍布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当一些亚洲国家刚欣欣然觉得取得了现代化的入场券时,资本就向他们露出了吸血的本性,无论是金融掠夺还是军事打击,都是资本的意志。现代化的生存成为一种普遍的发展竞争的恐慌,人人唯恐落后,都想成为这一物象世界里的优胜者,而这个世界里的后来参与者,永远扮演无所适从的被动失败角色,因为规则在不断的被修改,而他们并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规则制定的资格。

消费引导生产的模式,完全抛弃了为了满足需求而生产的逻辑关系,而是制造需求来刺激生产,制造需求就是通过大众媒体来发布时尚的潮流趋势,总是有无穷的新鲜样式,因此媒体工业在今天是如此的发达,资本对媒体的需要和控制也是空前的,控制了媒体就意味着控制了市场,控制了市场就意味着控制了财富。因此,资本营造了一个物象的世界,我们的生活被这些物象所引导,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工作和消费,工作是参与这些物象的生产,消费就是按这些物象所塑造的方式去度过闲暇的时间,购物,美容,健身,家庭装修,旅游,度假海滩,煽情的电视节目,名人八卦,这些内容都有媒体告诉你什么是最有趣的,什么是最时尚的。所有的这些又都即刻被遗忘,新的内容每天都有,今天最时髦的服装样式明天就过时了,今天还是最得宠的明星,明天就被狗仔队把身上的每一个缺陷,每一块赘肉挖出来让大众欣赏他(她)的沉沦,昨天买的新款手机,今天就成了陈旧落伍的垃圾,一切都可以购买和出卖,只要能从中榨取价值,哪怕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残疾。资本的物象世界里不需要历史,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沉迷于物象,快速消费,快速遗忘。整个世界都是平面的。在物象世界中,人的自在生存是永远不能达到的城堡。物象世界在我们的视野中制造出各种美好的图景,这些图景引导大众的消费行为,当我们在消费时,并不会关心产品制造者的生存状态,同时我们自己作为制造者的存在也被其他的消费者所忽视,消费就是让美好的表象图景塞满我们的生活,这些美好的图景永远是短暂的肥皂泡,而破灭后,我们必须不停的用新的肥皂泡来填满空虚,而我们则成为这些表象的证据和共谋者。我们的生存在“生产-消费”的循环往复中抽象为这一物象世界中的被动角色,而自我也被物象世界中的标准图式所占据,人的自由只是做标准化选择题的ABCD而已。

全球化的世界,并不是如其提倡者描述的那样,是世界的美好未来,其实全球化的世界是由资本拼贴起来的生产-消费景观的镶嵌画,这个景观的某些局部完美无瑕,富足发达,但这些局部的美景是以其他更多地方的贫穷肮脏,冲突骚乱为代价,而其间的裂缝以这样的方式将永远无法弥合。然而向公众呈现的总是那美好的局部。在嘎纳的海滩上狂欢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只狗背后发生的一切,他们只看到了令人愉悦的狗的光滑烤漆表面。

中国当代艺术在市场的开放中,与资本相拥成欢,今天在中国热闹的艺术景观也不过是资本在背后操作的投机市场。马克思指出商品流通与资本运作的根本区别在于:商品流通的交换方式是:商品——货币——商品,而资本运作是:货币——商品——货币,商品流通是为了得到需要的商品而使用货币商品交换,而资本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货币而使用货币商品交换,如果把这个公式代换到艺术品的买卖里,普通的收藏行为是因为欣赏和装饰家居环境而购买艺术品,他们感兴趣的是艺术品本身,而资本运作在艺术市场的目的是在买卖艺术品中获得暴利,他们对艺术品本身没有任何兴趣,艺术品对投资者的最大意义在于如何把低价买进来的作品,高价卖出去,艺术品只是类似于证券一样的虚拟资本,它的价格完全取决于投资信心,而拍卖行上受到追捧的作品带来的示范效应让艺术界里充满了低劣的模仿作品。而价格被抬高到远离价值的作品最终是资本谋取暴利的牺牲品,而这一切不过是资本营造的物象世界对我们的摆布的另一个证据。如果艺术家成为物象世界里勤快的制造者,那么他们在艺术作品中表现的反叛,颠覆,以及所有精神的反思和苦难也都是只是一种精神消费品,带来的是一种对非真实的痛苦的消费愉悦感。正如一个艺术家所说:在拍卖行的数字面前,一切学术都是苍白无力的。我相信这是一句诚实的话,如果他在资本的游戏面前感到无力的话,那么艺术在市场以外的独立价值于他而言是失效的。如果艺术失去了对生存的自觉和对周遭世界的批判能力,那么艺术便彻底沦为物象世界的代言者。所谓的创造也仅仅是娱乐眼睛的把戏罢了。

80年代,中国的当代艺术在前资本时代的理想主义的激情中发生,西方的文化理论无疑是这激情的催化剂,但过度乐观激进的火焰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90年代西方在冷战结束后自然而然对中国这个对立意识形态的大阵营发生了兴趣,中国当代艺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国际视野,而艺术家呈现的价值崩溃后的玩世不恭与犬儒的态度,被西方当作反抗中国官方意识形态的的招牌菜,但是他们并不关心真正发生在中国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他们对中国的看法被中国艺术所证实,所以这是个双赢的结果,中国艺术在国际上获得了成功,西方人找到了他们需要的中国文化标本。应该说在九十年代早期,这些事实的发生还是有价值的,至少是一种对现实反应的真实态度。并创造了它的形式语言,而当艺术家逐渐走向成功时,他们的艺术却逐渐定格,停留在一个成功的标准姿势中,不敢越雷池一步,显然,这时艺术家已经对艺术圈的成功规则有一定认识了,也对市场有所了解,他们从早期的单纯表达式的艺术家转变为一个经营成功的艺术家。这是环境变化使然,也无可厚非,然而,艺术对于被悬置起来的问题并未有所深入,艺术家们更热衷于参加展览的级别,进入大牌美术馆,画廊,而看不到他们在作品上的进步,甚至是失败的探索都没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是中国当代艺术功利化的一个表征,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成功的艺术家,但探索的艺术家却并不多,很多所谓的探索更像是对流行样式的模仿和修改,所以中国当代艺术可以作为文化殖民的艺术样本。2000年后的中国当代艺术成为资本追逐的对象,便出现了前面所说的状况。艺术批评和理论界在艺术圈的权力转换中,要么转战策展领域,要么成为画廊写软文的宣传员,有质量的学术批评几乎消失殆尽。中国当代艺术到今天为止,整体上仍然没有承担对现实和历史的文化责任,思考问题的艺术家是极少数,大部分都在生产-消费的景观中力争上游。在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的今天,这是个不容乐观的局面。艺术的繁荣景象如盛开的塑料花园,虽然花团锦簇,灿烂无边,但只是一种虚假的生命力的外表。

这个展览的发端不是艺术,是一个活儿,一笔买卖,一次短暂的雇佣关系,一个经济纠纷,这个展览想要呈现的也和艺术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在于一些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物与物的关系,这并不是一些与我们无关的,审美距离之下的客观之物,而是我们身缠其中,与我们纠葛,与我们烦扰,与我们不得解脱的关系,他勾起的种种忆念,种种味觉,嗅觉,触觉都让我们陷入其中,并感到无能为力。但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

在这个展览上观众看到的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证据”,展览呈现的是一个现场,一个物象世界的前台和幕后,在此,物象世界里被遮蔽的幕后成了前台,从生产的过程到劳动者的居住环境,这些所有的因素都是那些产品中隐含的内容,但在消费的景观里,我们只看到赏心悦目的表象。这里呈现的是一个艺术产品的加工到消费的整个链条,也就是这个物象世界的整体关系在这个微观场景中展现出来。需要提到的是这里展示的并非现成品,现成品在意义上的转换是其核心概念,但是这里呈现的是现实本身,而不是经过意义转换的现成品。“呈现”才是这个展览的核心,只有呈现的是现实本身才成其为“证据”。它证实了我们制造的这个物象世界的真实境况。证实了我们在其中的困境,我们就是这一切的在场者,见证者。

文章开始已经提到,这是个困境催生的展览,这个困境有双重的含义,一方面是现实中的困境,这是短暂具体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在精神上的困境,这是更为复杂和艰难的问题,也是更为广泛的问题,这个展览对我们而言更重要的是去触及这些问题。作为在艺术生产链的底端的生产者,创造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是否能真正的沟通?在今天艺术能为我们的精神提供什么?艺术的生产-消费机制是创造力的陷阱还是创造力的温床?艺术家如何应对这个机制?我们对艺术判断的标准是来自哪里?他的基础是什么?自由在我们今天的生存中如何去实现?

展览的题目是《我们是世界》,这是一首歌的名字,其中一段歌词是: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We are the ones who make a brighter day, So let's start giving.(我们是世界, 我们是孩子。 我们会创造更光辉的明天。 让我们去给予)。的确,我们是世界,我们构成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远非如此纯真和谐,这个世界是分离的,我们之间还有竞争怨恨,冲突争端,欺骗倾轧,我们被我们自己制造的物象所迷惑,我们是自己的囚徒,如果我们可以在行动中反省,能审视自己的真实处境,能厘清充斥在我们周围的种种伪像,也许我们会创造的去实践自己的生活,摆脱物象世界对我们的诱惑与围困,在生存中靠近真实。这是从悲观中萌生的一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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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September 22, 2008